道光二十二年(1842年<12月>)

十二月

朔日

早起,读《易》数页。走会馆敬神。拜客数家。车上有游思。午正,至寄云处会课,手冷,竟不成字,久荒故也。父大人若知我不写白折,必窃忧之。便走岱云处,观渠日课册,因论二人之不如艮峰先生之密。同走子序处谈,便过子贞处,仍至寄云处。晚饭后,予复至子序处,因子贞劝做寿屏,故往求子序撰文也。听子序谈《中庸》,甚畅。复走何子贞处,求写寿屏,因论诗甚畅。又围棋一局,何以为人?归已三更,倦极。本日扰扰,几不知有所谓自新者。又席间一言犯众,疏极!每日大过,都在语言。

初二日

晏起,读《山谷集》。溺心于诗,外重极矣。饭后,开节略,求子序作寿文。海秋来,以所著《浮邱子》嘱为商订,久谈,有不忠语,有谄语。写寿屏一幅半,邵蕙西来,示以方世兄所作论,年才十五而才华如此。黄子寿来,示以所作《选将论》,真奇才也。心中艳羡,既已重外,而又有自文固陋之言数语。写屏半幅,灯后写半幅。子寿来,又写一幅半。岱云、树堂、莲舫来,谈良久。余内有矜意,又以数日仍未改过,怕树堂要看日课册。小人消沮闭藏之状,如此如此。谈次,又不能寡言。客去,记三十、初一事。

初三日

早起,记昨日事,看日课册。所记者都是空言,究竟一过未改,日日有腼面目,与人酬酢而已。阅《山谷集》。饭后写寿屏,至亥正方毕。午正会客三次,约耽阁一时余。力戒多言,已觉冷落。仅写八幅,便觉困倦,精神不养,则不裕也。记本日事。点诗二卷。

初四日

早起,翻阅诗集,昨日稍劳,便觉昏瞀,并平旦之气无之矣。一晨悠忽,可恨!饭后,拜客数家,走琉璃厂买寿屏纸,买书,日旰方归。饭后,走岱云处商事,遇海秋,久谈。归,读史十叶。是日在厂肆流连太久,在岱云处说话太多。

初五日

早起,海秋以所撰《浮邱子》嘱予细阅一遍,而订是非。予向读海秋诗文,不无面谀之时,今阅全册,仍遂前失,欺友自欺,罪恶大极。无论是否,总须直陈所见。自辰初看至申正,尽二卷。出门访苗仙露河间人,精六书谐声之学,观所藏“君子馆砖”、“开元瓦”诗册,因嘱予题诗。旋走树堂处,渠自初一日起又重换一个人,对之愧死!真无地自容。归,读史十叶。海秋邀余至蕙西处谈,夜深方散,言不诚。

初六日

早起,读史十叶。饭后,翰城来久谈。陪客时心不一。为海秋看《浮邱子》七十叶。酉初,走邵蕙西谈,背议人短,谨记大过。归,作诗二首,写信一封,复周文泉大令,记初四、初五事。乏甚,寝不寐,游思沓来。补:早间,吴莘畬来,名尚志,广东人,沉静有志者。亦欲引予共学,而予志不坚,过不改,有腼面目,真可愧也。

初七日

晏起。看《浮邱子》五十叶。未初走蕙西处,谈片刻。归,剃头。申初海秋来久谈,言不诚。酉初出门拜客,饭岱云处。同走子贞处,商寿文。与子敬谈,多言。岱云之勤,子贞之直,对之有愧。归,读史十叶。寝不寐,有游思,殆夜气不足以存矣。何以遂至于是!不圣则狂,不上达则下达,危矣哉!自十月朔立志自新以来,两月余渐渐疏散,不严肃,不谨言,不改过,仍故我矣。树堂于昨初一重立功课,新换一个人,何我遂甘堕落耶?从此谨立课程,新换为人,毋为禽兽。

课程(即:日课十二条,峰注)

敬:整齐严肃。无时不惧。无事时心在腔子里,应事时专一不杂。如日之升。

静坐:每日不拘何时,静坐半时。体验来复之仁心。正位凝命,如鼎之镇。

早起:黎明即起,醒后勿粘恋。

读书不二:一书未点完,断不看他书。东翻西阅。徒徇外为人。每日以十叶为率。

读史:丙申购廿三史。大人曰:“尔借钱买书,吾不惮极力为尔弥缝。尔能圈点一遍,则不负我矣。”嗣后每日点十叶,间断不孝。

谨言:刻刻留心,是功夫第一。

养气:气藏丹田,无不可对人言之事。

保身:十月廿二奉大人手谕曰:“节劳、节欲、节饮食。”时时当作养病。

日知所亡:每日记《茶余偶谈》二则。有求深意是徇人。

月无忘所能:每月作诗文数首,以验积理之多寡,养气之盛否。不可一味耽着,最易溺心丧志。

作字:早饭后作字半时,凡笔墨应酬,当作自己课程。凡事不可待明日,愈积愈难清。

夜不出门:旷功疲神,切戒切戒。

初八日

晏起。客来,旋王少翯锡振来,广西人。声气日广,学问不进,过尤不改,真无地自容矣。饭后,记初六、初七事。谨立课程如右。写信与李花潭。出门拜客三家。至湖广馆,公请李石梧中丞,揖让太周到,满腔俗意。座间应酬语太多,无戒惧意。归,与岱云同至樾乔、树堂、莲舫三处,以乏甚,故少说话。归,看史十叶。

初九日

早起,约岱云同至琉璃厂买纸,便至书铺。见好物与人争,若争名争利,如此则为无所不至之小人矣,倘所谓喻利者乎?巳正拜客一处。赴海秋、王少鹤饮约,申正散。赴黄茀卿兄弟饮约,说话仍失之多。归,便过竺虔,因渠明日引见,夜深归。违夜不出门之戒,都是空言欺人。归,读史十叶。

初十日

又晏起。何以自解?看史数叶,饭后始毕。整齐书册,摒挡琐事半时,陪客一次。旋竹如来,深谈良久,如饮醇醪,不能改过,实辜良友契许之情矣。负负然安得竹如一日受特达之知,遂尔痛偿斯愿耶?去已日旰。晏起,则一无所作,又虚度一日,浩叹而已。饭后,拜客三处,至蕙西处,备闻卓识之言。蕙西学识过我十倍,而见许甚厚。如竹如之所以许我者,良友远期,何以克赴,终身抱惭而已。记初八、初九、初十事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三则。

十一日

早起,读《易·系》二章。饭后出,拜客一天,日旰方归。友人纳姬,欲强之见,狎亵大不敬。在岱云处,言太谐戏。车中有游思。晚饭后,静坐半时,读史十叶,记《茶余偶谈》二则,记本日事。

十二日

早起,与岱云同至艮峰先生处,谈至学臣之难称职,余言有徇外为人意。同至唐先生处,先生命吃便饭。不终席,出城赴吴莘畬饮约。座间,晤姜樟圃、崔芋堂乃翚及朱廉甫前辈。姜长于形势,足迹遍天下,口如悬河;崔长于词赋。予力戒多言,恐毫无实学,而声闻日广也。归,拜客一家,至蕙西处略谈。归,心浮而神疲,静坐片刻。读史五叶。树堂来,邀同至岱云处,强与同行,久谈,多谐语。树堂较默。夜深方归。仍读史五叶,记《茶余偶谈》二则。是日闻樟圃言,镇筸总兵长春,字松心,将材也。虚衷下士,爱士卒,又娴文事。廉甫闻而舞蹈,好贤之诚不可及。

十三日

晏起,可恨。读史,恐本夜有事耽搁,至午初方毕。何子贞作祖父母寿文,读之甚惬心。而以后半叙次不甚似祖大人气象,意欲自加润色,良久,乃修饰妥当。持稿示蕙西,蕙西责予曰:“子孙孝思,曾不系乎此,此世俗所谓尊其亲者也。君不宜以此逐逐,徒浪费耳。且君只拟作一副寿屏,既请子序撰文,不宜复商之子贞;子贞作文,君亦不得赞一词,节次差缪,总为俗见所蔽,遂致小事都迷。”闻言悚然,回看子序文,良深远绝俗,益信闻誉言则气易骄,闻箴言则心易虚,良友夹持可少乎哉?因定计办屏两架,以文吾过。饭后,走琉璃厂买纸,与岱云同至海秋处,因渠不得京察代,故往慰籍。语太激厉,又议人短,每日总是口过多,何以不改?归,岱云在寓,久谈,三更始散。留客贪谈,心不静也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二则。

十四日

晏起,算两寿屏字数,排写。午刻陪客二次。何子敬送字来,索诗,因作诗二首,一谢作字,一贺留须。晚饭后,读史十叶。仍请李碧峰来代写屏底稿。灯后,记十二、三、四三日事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十五日

早起,读《易·系》十叶。饭后,午初至会馆,便拜客半日。至岱云处,留晚饭。同至萧汉溪前辈寓。座间,劝予写折子,实忠告之言,而我听之藐藐,意谓我别有所谓工夫也。细思我何尝用工夫,每日悠悠忽忽,一事未作,既不能从身心上切实致力,则当作考差工夫,冀博堂上之一欢,两不自力,而犹内有矜气,可愧可丑!与汉溪、可亭、岱云同至江小帆同年处,江服阕,初至也。二更尽,归。寒月清极,好光阴荡过,可惜!读史十叶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十六日

晏起,直不成人。日高三丈,客已来矣。翰城来,留吃早饭。讹言是日某武臣部拟斩立决,人邀同往西市观,欣然乐从,仁心丧尽,比时悔之而不速返,徘徊良久,始归。旷日荒缪至此,尚得为人乎?读海秋《浮邱子》一篇,读史十叶。蕙西来久谈。料理公事二三端,已晚矣。又断送一日。夜,走雨三处,求写寿屏,渠不得闲。谈次,闻色而心艳羡,真禽兽矣。复走子贞处,无事夜行,心贪嬉游,尚说甚学!又围棋一局,要日课册何用?归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是日,奉到家信。

十七日

早起,涉猎数叶。至钟子宾处,求写寿屏。渠以手痛不能写,便至树堂处。归,看子序古文。旋以写屏求人太促,恐难,因自写。树堂来,子序来,久谈。仅写屏一幅,已晚。如此悠忽,奈何?夜,读史十叶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记十五、十六日事。

十八日

早起,记昨日事。旋写寿屏,至晚方毕,共七幅。申刻,海秋来,谈一时,言不诚,有一语幹〔斡〕旋无痕迹,是奸人伎俩,若不从此等处严为警戒,将来机变愈孰矣。夜,觉心火上炎,不静故也。神颇困,读史十叶,全不入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十九日

晏起,绝无警惧之意矣!一早悠忽。饭后,读史十叶。房闼又不敬。前誓有三戒,今忘之耶?既写日课册,于此等大过,尚不改,其他更复何说?甘心为禽兽,尚敢厚颜与正人君子往还耶?竺虔来,略谈,与同至子贞处看寿屏。旋同走岱云处,久谈。余语多失之谐,又背议人短,亦见豕负涂之象,不能惩忿,生出多少毛病来。岱云留晚饭。饭后,三人同走竺虔处。归,写家信禀堂上,楷信二叶,寄弟信五叶,恨自己无实学,教弟虽多,言总不得要领也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廿日

早起,又写〈信〉与弟四页,共三千六百字。午初始发。艮峰先生来,一见惶愧之至,真所谓厌然者矣!向使时时慎独,何至见人而惭沮若是?陪客,陆续四次。写应酬字至晚。散步至恽浚生处,略坐,语不诚。归,记十八、九及本日事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廿一日

晏起。昨夜寝不成寐,思又虚度一岁。一事未作,志不立,过不改。精神易乏,如五十岁人,良可恨也。何以为人?何以为子?又思有应了事数件,一诺愆期许久,思之悚然汗下,展转不寐。起,看昨日《茶余偶谈》,有未安,因易之。巳刻,读史十叶。唐先生来,道真儒贵有心得。旋围棋一局。写应酬字二纸。料理公私数目至晚。至蕙西处,同看张文端《南巡扈从日记》。归,记本日事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廿二日

早起,作题画兰诗,应人嘱。午初,出门拜客,至晚方归。朱廉甫处闻莘畬道洛园先生之功德,令人神往。夜,周韩臣来,岱云亦来,久谈。客去,看史十叶。记《茶叶〔余〕偶谈》一则。又作画兰诗一首。

廿三日

晏起。改诗三句。写绢。饭后,携交田敬堂。走雨三处,为云陔托销假事。旋至子序处,不晤。便过子贞,见其作字,真学养兼到。天下事皆须沉潜为己〔之〕,乃有所成,道艺一也。子敬留围棋一局。嬉戏游荡,漫不知惧,适成为无忌惮之小人而已矣。便过岱云,久谈,语多不怍。归,留客晚饭。树堂来,谈及日来工夫甚疏,待明年元旦荡涤更新。渠深自惭,予则更无地自容矣。邵蕙西来,三人畅谈。祭灶后,因共小酌。予言有夸诞处,一日间总是屡犯欺字耳!客去,读史十叶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,勉强凑,无心得。

廿四日

晏起,料理数目。巳初,读史十余叶。午正写年对、应酬字。申初出门,拜客一家。至杜兰溪家赴饮约。席间多戏言,无论乱德,即取尤招怨,岂可不察?与岱云同至周韩城处,谈次,心不在。归,敬神。记廿二、三、四日事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。

廿五日

早起,至会馆为代云阶消假事,云阶已到矣。饭周华甫处,语不诚,且心已他适。拜客至申初。归,走蕙西处,谈及疚心之事,久抱之愧,与人提起,惭沮无地。归,竹如来,久谈。西垣来,并留便饭。饭后,海秋、岱云来,语多不诚,又谑浪无节。围棋一局。闻子序丁内忧,不胜感愕,恨素与子序未甚畅谈,今则益友当别矣。读史十叶,记《茶余偶谈》一则,记本日事。

廿六日

晏起,料理各项帐目,兼平公私银两,约耽阁一时许。巳至〔正〕与蕙西同至子序处唁吊,便至寄云处略谈。归,读史五叶。心摇摇如悬旌,又皇皇如有所失,不解何故?盖以夙诺久不偿,甚疚于心,又以今年空度,一事无成,一过未改,不胜愤恨。又以九弟之归,心常耿耿。及他负疚于师友者,百念丛集,故昨两夜不能寐。下半天,蕙西来。夜,树堂来,又雨三、岱云、少平三同年来,留树堂久坐,畅谈,四更方归。树堂谓予有周旋语,相待不诚。诚伪最不可掩,则何益矣!予闻之,毛骨悚然。然比时周旋语已不自记忆,疏而无忌,一至是耶?与树堂吃酒后,心略安帖。

廿七日

早起。读史至午初止,共廿余叶,补昨日之程,以后切戒。旋看下人收拾房屋,约半时。剃头、写对联约一时。欲作诗,不成。下半日,因俗事走岱云处。归,因下人侵蚀钱项,忿怒不能释。日来以尤悔百端,心忡忡无主,又添一番懊恼,更不安矣。勉强围棋,亦复视而不见。行有不慊则气馁,今我则悔吝丛集,气固馁,心尤愧恨,奈何!记昨日、今日事。记《茶余偶谈》二则,以补昨日之程。

廿八日

晏起。料理银钱一时许。至仓少平家拜寿。巳正至各老师处拜节,便拜客数处,日旰归。夜作诗四首,题曰《岁暮杂感》。廿九日岁除。早起,料理琐事,又作诗二首。午正出门拜客。归,李笔峰来。晚饭后,俗事相仍。夜作四首,共诗十首。四更方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