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丰十一年(1861年<1月>)

正月

初一日

五更三点起,至城内万寿宫拜牌行礼,黎明还营。各文武员弁来贺新年,已〔巳〕正始毕。清理文件,写告示一张。旋观申夫与鲁秋航下棋,余亦与尚斋围棋一局。中饭后,阅《陆放翁诗选》,七言绝句发抄,兼选七律。余在京时,曾将放翁七律选抄一编,七绝则选而未抄。今因抄七绝,又将七律再选一编,恐与在京时所选多不符矣。傍夕,又观申夫与人下棋。写沅弟信。夜再阅陆诗。二更三点睡,至五更三点始醒,为近日所仅见。是日细思立身之道,以禹、墨之“勤俭”,兼老庄之“静虚”,庶于修己、治人之术,两得之矣。

初二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。旋与尚斋围棋一局,写左季高信一件。出门拜年数家,至树堂处小坐,忠义局小坐,午初归。写雪琴信一件。中饭后又围棋一局。选放翁七绝至夜,选第七册毕。申刻清理文书百余件。眼蒙特甚,殆因近日下棋太多之故。夜,睡颇成寐。放翁每以美睡为乐,盖必心无愧怍而后睡梦皆恬。故古人每以此自课也。

初三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,与尚斋围棋一局,阅选放翁诗,习字一张。中饭后再围棋一局,阅选放翁诗。是日共选八本,清理文件颇多。夜因鲍镇请调渔亭四营会剿,心为不怡。又因夜饭时,各内丁呼唤不应,心为恚怒。复看放翁诗,已不能入矣。睡不甚成寐。

初四日

早,接奉廷寄,即前复奏英夷助剿、运漕一案。饭后清理文件。写澄弟信一件,言戒“骄”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;戒“惰”字以不晏起为第一义。写纪泽信一件,言文章之雄奇,以行气为上,造句次之,选字又次之。旋阅选放翁七绝。中饭后又选陆诗,夜又选之,共八本。放翁胸次广大,盖与陶渊明、白乐天、邵尧夫、苏子瞻等同其旷逸。其于灭虏之意,养生之道,千言万语,造次不离,真可谓有道之士。惜余备员兵间,不获于闲静中探讨道味。夜,睡颇成寐,当由玩索陆诗,少得裨补乎!

初五日

早饭后围棋一局。旋阅陆放翁诗,清理文件,见客三次。中饭后又阅放翁诗,将七言绝句选毕。又阅七律一本,写雪琴信一封,习字一叶。夜习零字。余坐三十以前作字未能尽心,间架不稳,手腕不稳。四十以后虽略有长进,而手腕时灵时钝,钝时则如古人所谓姜芽、冻痴蝇者,可自笑也。阅《唐宋诗醇》中所选陆诗一过毕。务观言养生之道,以目光为验;又言“忿”、“欲”二字,圣贤亦有之,特能少忍须臾,便不伤生,可谓名言至论。

初六日

早饭后围棋一局。旋清理文件,习字一张。温《易经》二十叶,《乾卦》毕。系浙中新刻本,程子传,朱子本义,吕东莱音训。未初,进城至粮台,张伴山、姚秋浦等请吃中饭。饭未毕,接信,贼破大洪岭而入。旋又接信,贼破大赤岭而入。副将黄惠清守卡,未能堵住,死伤百余人。余归营经理一切,写信与左季高。夜写信与凯章、子久及娄副将等,调渔亭霆字四营各带三哨来祁门救援。二更三点睡,竟夕不能成寐。苦雨达旦,风声亦恶,起看天色二次,黑暗愁惨,向所罕见。张戈什值日,令其起问讯两次。

初七日

早饭后围棋一局。旋写季高信、凯章信。见客四次,皆唐桂生等诸营官,来议剿赤岭之贼者,令其至西门外熟看打仗之地。午刻查得前右营在赤岭仅死伤二十八人,陆续回营。中饭后闻得张军门带队,将大洪岭之贼逐出,略为宽慰。围棋一局。口占写信三封。夜写零字数十。睡颇成寐,惟多梦魇耳。是日酉刻闻大赤岭之贼业经退出。二更又闻其复入。

初八日

是日恭值先光禄大夫星冈公冥诞,营中未及设祭。早饭后围棋一局,旋商出队之事。唐桂生定计于本日出队,赴历口剿贼,余许之。巳正出队,仅行十八里,至石门桥地方即遇贼匪前来扑犯老营,因与接仗,幸获大胜。追杀三十余里,直至历口方始收队,回扎小路口一带。午刻闻贼踪甚近,满城惊慌逃奔。余写胡宫保信一件,九弟信一件,左季高、鲍春霆信一件,凯章信一件。下半日,闻胜仗信。又写唐桂生信二件,左、鲍信一件,凯章及娄云庆各信一件。是日天色愁惨,人民惊慌,忧心如焚。虽获胜仗,而终夜未尝成寐。

初九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。旋见客四次。闻唐桂生等今日进剿历口,不知得手否,心甚悬悬。写胡宫保信、九弟信、唐桂生信,左、鲍信各一件。中饭后,围棋一局,习字一纸,写凯章信。清理文件。夜阅《易经》《坤卦》、《屯》、《蒙》二卦。傍夕闻贼已全出赤岭,为之少慰。

初十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。旋与尚斋围棋一局。派人至历口等处验数贼尸,闻实杀贼一百八十六人。写唐桂生信、左季高信。温《易经》《需》、《讼》、《师》、《比》、《小畜》、《履》六卦,至申刻毕。与尚斋围棋一局,写凯章信一件。傍夕阅李芋仙所送唐宋四大家文中之欧文。清理文件。

十一日

早饭后围棋一局。旋清理文件。温《易经》《泰》、《否》、《同人》、《大有》、《谦》、《豫》六卦,至申刻毕。写胡宫保信,李希庵信,九弟、季弟信,唐桂生信。是日未刻,请营务处各委员吃新年酒。又与尚斋围棋一局。日暮时,心郁郁不乐。左、鲍在石门街等处与贼相持,久未开仗,恐有他变也。夜将《易经》《彖辞》、《爻辞》中相同者分类编出,以资互证。夜,睡不甚成寐。张弁值日。灯时,接九弟信,系初八日所发,知北岸军事平稳,为之大慰。

十二日

早饭后围棋一局。旋清理文件,习字一叶。出外看豫字营操演,约一个半时辰,阅毕归。见客二次。中饭请忠义局委员、粮台委员,凡两席便饭。饭后又与尚斋围棋一局。唐桂生等自历口凯归,与之谈战事。是日又闻鲍镇在洋塘大获胜仗,贼已全数溃遁。夜,树堂与余闲谈,意气颇盛,语次大相龃龉,为之不欢者久之。睡,不甚成寐,五更初即醒。

十三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,与尚斋围棋一局。旋见客四次。接左季高信,知鲍军果已获胜,鄱阳之贼悉退。清理文件。写九弟信、陈作梅信。中饭,请夏谦甫等便饭。饭后,添陈俊臣、李筱泉信各一片。清理来文百余件,贺年之禀居多。夜与尚斋围棋一局。倦甚思睡,尚能成寐。日内闻各处胜仗之信,心为开爽。闻胡宫保病势颇重,大为忧灼。

十四日

是日值宣宗成皇帝忌辰。念庚戌年龙驭上宾,国藩承乏礼部,典治大丧,今满十一年矣。而英夷之变,淀园被毁,圣驾出狩滦阳,现闻有西迁之议,沧桑之大感,臣子之至痛,怆然不知所以为怀。饭后写家信二件,纪泽一、澄弟一。又写胡宫保信一件、左季高信一件。清理文件。中饭后围棋一局,习字一纸,温《易经》《随卦》、《蛊卦》、《临卦》、《观卦》、《噬嗑卦》、《贲卦》,至更初毕。温古文论著、杂记两类。是日辰刻,树堂将派作碉卡提调之札缴还。傍夕,鲍公报初九日胜仗之禀。夜,竟夕不能成寐。念养生家之法,莫大于惩忿、窒欲、少食、多动八字。

十五日

早,各员弁贺节。饭后来贺者亦多。心中不爽快,与尚斋围棋一局,旋觉不快之至,大作呕吐,吐向外厅、内房皆满。因出外稍为闲行,各客皆不能见。小睡片时。午正起,清理文件。中饭禁食油荤。饭后温《易经》《剥》、《复》、《无妄》、《大畜》四卦,至日落毕。营中各哨官玩龙灯,酉刻起,二更四点散。余以去冬以来危险万状,今甫得安稳,以此宣郁导滞,亦不之禁。夜,睡颇成寐。五更二点始醒,写少荃信一件。

十六日

早,出外巡墙子。饭后围棋一局,清理文件,见客三次,伴山及隋龙渊、江良臣畅谈颇久。余身体不安,竟日禁荤油,并不吃茶,以水饮停滞胃膈之间,时时作呕吐也。小睡时许。中饭后习字一纸,温《易经》《颐》、《大过》、《坎》、《离》四卦。傍夕剃头一次。闻渔亭官军是日进攻上溪口,心为悬悬。夜清理公文百余件。与申夫、尚斋谈军中战状,虽同见同闻,同在局中之人而言人人殊,不足凭信。古来史传之不足凭信,亦如是矣。睡,不甚成寐。潘弁值日。三更后,北风大雨并作。

十七日

早,大雨,出外查墙子。饭后清理文件。写左季高信,旋写胡宫保信,习字一张。身体不好,仍禁油荤。见客三次。中饭后清理文件,温《易经》《咸》、《恒》、《遁》、《大壮》四卦。傍夕清理文件,至二更止,约百余件。是日雨雪交加,营中寒冷异常,四顾茫然,未知大乱何日可平。二更翻阅放翁七言绝句,实能道得空旷胸怀出。睡,不能成寐。张弁值日。是日闻渔亭官军于十六日进攻上溪口获胜。早饭后与尚斋围棋一局。

十八日

早,出外查墙子。饭后与尚斋围棋一局。旋清理文件,写裕时卿信,陈季牧信,王人树信,沅、季弟信,雪琴信,鲍春霆信。中饭后再围棋一局,清理文件,习字一纸,温《易经》《晋》、《明夷》、《家人》、《睽》四卦。夜,清理文件数十件。续有到者,遂不理矣。晡时,接澄弟信、泽儿信,知家中五宅平安。本日仍禁食油荤。夜,因家中寄腊鸡肉丸之类,略食少许。服药一帖,皆伏苓、半夏、厚朴、炮姜之类。睡,尚成寐。是日牙痛数次,老境日增,深知饮食清淡之妙,浓厚者断非老年所宜。

十九日

早出,查阅墙子。饭后围棋一局,写季高信一封,见客数次,清理文件。中饭后见客二次。朱云崖自家中来,与谈颇久。习字一纸,温《易经》《蹇》、《解》、《损》、《益》四卦。至朱云崖帐内久谈。傍夕倦甚,与申夫谈。夜,清理文件。是日仍禁油荤。接九弟十三日信及各处探报,知贼分两股,一股由建德下窜青阳,一股在彭泽者,鲍公追之至牯牛岭,日内或可出建德而下窜,为之少慰。夜因武宁杨令与郑奠互讦之案,颇为郁倔不平。继思谦抑之道,小事须力戒争胜之心,痛自惩艾。

廿日

早出,巡查墙子。饭后围棋一局,清理文件,写毓中丞信,见客四次。中饭后围棋一局,清理文件,习字一纸。凯章自渔亭来,与之鬯谈至傍夕。夜清理文件百余件,又与凯章久谈。夜,不能成寐。张弁值日,是日仍禁油荤。

廿一日

早出,巡查墙子。饭后围棋一局,清理文件,写沅弟信、雪琴信,习字一纸。旋出门至城内开碉卡局,午正归。与凯章叙谈。小睡片刻。中饭请凯章、云崖、桂生便饭。饭后与尚斋围棋一局。天雨淋漓不止,颇为愁闷。晡时,清理公文。夜核改信稿十八件。与凯章叙谈颇久。睡,不甚成寐。邓弁值日。大雨彻夜不止。是日,闻广信解围之信,为之喜慰。又恐逆匪李秀成等从婺源入犯乐平等处,为之忧虑。

廿二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,与尚斋围棋一局,写左季高信、鲍春霆信。清理公牍甚多,至未初毕。中饭后,核改坚守景德镇及洋塘胜仗折稿,晡时毕。至朱云崖等处小坐,谈添亲兵之事。夜改大赤岭胜仗折稿,至二更毕,倦甚。是日,霖雨竟日,夜间雨弥大,气象殊不佳。接沅、季两弟十八日信,亦以南岸为虑。是日,休宁瞿令福田送右军帖一本,王梦楼跋,断为淳化祖本,且定为唐刻,考核未必确凿,而神采奕奕,如神龙矫变,不可方物,实为希世至宝。余行年五十有一,得见此奇,可为眼福。瞿令又送赵侍制仲穆所画飞白竹,上有施愚山、沈绎堂诸先生题跋,亦可宝也。余以世间尤物不敢妄取,审玩片刻,仍亦璧还。去年,黎令福畴送刘石庵、翁覃溪二公在闱中所书手卷,余亦璧却。此三件可称祁门三宝。

廿三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,与尚斋围棋一局。旋写沅弟信一件、胡宫保一件,作片稿一件,清理文件颇多。中饭后,加方子白信一片,复左季高信一件,宋子久来久谈。夜,寄毓中丞信一件,又作折片一件。夜,睡颇成寐。张弁值日。是日巳刻,接奉由内交出年赏福字、荷包之类,其南枣、挂面、奶饼之类,驲站竟将包拆开,偷窃十分之七八矣。此向来所未有,亦足见纪纲废弛,下无忌惮,日甚一日也。本日阴雨竟日,气象愁惨,念鲍军在牯牛岭,不知无疏失否,为之悬悬。

廿四日

早饭后清理文件。旋下象棋一局,见客三次。与隋龙渊太守谈颇久。闻广信之贼窜至铅山之吴坊、湖坊。该处可直入抚州、建昌,亦恐其径犯省城,忧灼之至。因写信与李辅堂,嘱其以省城防务自任。又札催魏喻义至江省协防会城。又札雪琴派水师一二营协防省河。皆口占作稿。写家信一件示泽儿,将福字寄归。写左季高信一件。中饭请宋子久、隋龙渊、胡文甫、程可山便饭。胡名绍勋,绩溪拔贡,宿学之士,年七十三矣。申刻发报二折、二片、一单。清理文件,至傍夕毕。习字一纸。夜寒颇甚。近四日阴雨不止,本夜见星光,为之豁然一慰。夜睡颇熟。念苏子由谓东坡晚年以文章为鼓吹,真知文章中之乐境。余亦微知之,惜无宽闲岁月竟其所学耳。

廿五日

早,出外巡查墙子。饭后因贼窜江西腹地,谋以重兵一支回援抚、建,拟以左季高一军回剿,写信与左商之,又写信与鲍、张二公商之。又写胡宫保信一件、毓中丞信二件。见客三次。下棋一局。清理文件。至营门外踩看修碉地基。接家信,澄弟一件、纪泽一件。中饭后见客二次,清理公文百余件,至朱云崖处小坐。夜,偶阅梁茞林中丞所作《归田琐记》。睡,不甚成寐。张弁值日。梁公言养生之道,不特食宜少,眠亦宜少,可谓名言。夏朗斋,谦甫之父。舒谦、葆谦,皆秀,楚翘先生之弟。

廿六日

早,出巡视营墙。饭后围棋一局。旋写左季高信一件,清理文件,习字一张,温《易经》《夬》、《姤》、《萃》、《升》四卦。中饭后又围棋一局,写挂屏八幅。至朱云崖处小坐。清理文件。夜改信稿六件,温《古文·辞赋类》。夜,睡颇熟。邓弁值日。念余于古文一道,十分已得六七,而不能竭智毕力于此,匪特世务相扰,时有未闲,亦实志有未专也。此后精力虽衰,官事虽烦,仍当笃志斯文,以卒吾业。

廿七日

早,出巡视营墙。饭后清理文件,围棋一局,见客三次。午刻至外看亲兵营操演,未初归来。中饭后习字一张,清理公文百余件。接九弟信、鲍春霆信,知建德现尚有贼。奉到朱批,系十二月十三日所发之折,外附一箱,赏杨军门荷包四对、白玉搬指一个、白玉翎管一枝、小刀一把,系折中所请者。傍夕至朱云崖处小坐。夜温《困》、《井》、《革》、《鼎》四卦,习零字数纸。睡,略成寐。夜写胡宫保信一件。

廿八日

早,出巡视营墙,由北门外进冲,行二三里许。饭后,围棋一局。旋清理文件。作《解散胁从歌》,未毕。中饭后再围棋一局。作歌至二更始毕,共六十八句,于被掳难民久陷贼中者,足以达其心中之苦情。旋清理文件颇多。睡,不甚成寐,以用心稍过也。

廿九日

早,出巡视营墙。饭后围棋一局,清理文件。旋写胡宫保信一件,并送祁术六两、燕菜一斤,又将渠去冬所送人参一两璧还,专人送去。写厚庵信一件,将御赐厚庵之荷包四对及小刀、搬指、翎管等件专人送去。又写九弟信一件。接鲍春霆禀,知廿六日大胜,杀贼五、六千人,追奔四十里,立将建德克复,为之大慰。自十一月初至今,风波为之稍平,人心为之一定。中饭后清理文件颇多,约二百件,围棋一局。夜温《易经》《震》、《艮》二卦。睡,亦不成寐。邓弁值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