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治六年

624.致沅弟正月初二日

以能立能达为体,以不怨不尤为用。

沅弟左右:

鄂署五福堂有回禄之灾,幸人口无恙,上房无恙,受惊已不小矣。其屋系板壁纸糊,本易招火。凡遇此等事,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,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,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。若大惊小怪,胡思乱猜,生出多少枝叶,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。惟有处处泰然,行所无事。申甫所谓“好汉打脱牙和血吞”,星冈公所谓“有福之人善退财”,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。

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。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。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,可屈可伸,可行可藏,又每见得人家不是。自从丁巳、戊午大悔大悟之后,乃知自己全无本领,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。故自戊午至今九载,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,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,以不怨不尤为用。立者,发奋自强,站得住也;达者,办事圆融,行得通也。吾九年以来,痛戒无恒之弊。看书写字,从未间断,选将练兵,亦常留心。此皆自强能立工夫。奏疏公牍,再三斟酌,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。此皆圆融能达工夫。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,尤人则常不能免,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。弟若欲自儆惕,似可学阿兄丁、戊二年之悔,然后痛下箴砭,必有大进。

立达二字,吾于己未年曾写于弟之手卷中,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,但于能达处尚欠体验,于不怨尤处尚难强制。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,劝弟强制也。赵广汉本汉之贤臣,因星变而劾魏相,后乃身当其灾,可为殷鉴。默存一悔字,无事不可挽回也。

625.致澄弟正月初四日

告军事愈办愈坏,戒家中不可忘寒士家风味。

澄弟左右:

军事愈办愈坏。郭松林十二月初六日大败,淮军在德安附近挫败,统领张树珊阵亡。此东股任、赖一股也。其西路张逆一股,十二月十八日,秦军在灞桥大败,几于全军覆没。捻匪凶悍如此,深可忧灼。

余二十一日奏明正初暂回徐州,仍接督篆。正月初三接奉寄谕。现定于正月初六日自周家口起行,节前后可到徐州。身体尚好。但在徐治军,实不能兼顾总督地方事件,三月再恳切奏辞耳。

沅弟劾官相,星使业已回京,而处分尚未见明文;胡公则已出军机矣。吾家位高名重,不宜作此发挥殆尽之事。米已成饭,木已成舟,只好听之而已。

余作书架样子,兹亦送回,家中可照样多做数十个。取其花钱不多,又结实又精致。寒士之家,亦可勉做一二个。吾家现虽鼎盛,不可忘寒士家风味,子弟力戒傲惰。戒傲以不大声骂仆从为首,戒惰以不晏起为首。吾则不忘蒋市街卖菜篮情景,弟则不忘竹山坳拖碑车风景。昔日苦况,安知异日不再尝之?自知谨慎矣。

626.致沅弟正月初十日

令鲍军留河南。调度文书以少为好。

沅弟左右:

得春霆信,贼去樊城仅六十里。余为雪所阻,今日在归德停住一日。批令霆军在河南西路六府专追任、赖一股,暂不赴秦,业已抄咨弟处。

盖以大局而论,任、赖纵横五省,不可无多军缀之。张逆仅在陕西三府一州之境,左、刘二军已足支持。以私计而论,春霆与左帅积不相能,恐其溃败决裂,又生金口之变;若留于南阳、汝、襄等处,豫西鄂北俱属有益。望弟将余苦心告知春霆,令其莫再奏事。余将来奏定,令渠军专办南、汝、襄、许四府州可也。

弟之奏稿及咨札稿,动称剿灭此股,亦欠斟酌。余于奏咨函牍,但称或可大加惩创而已。余见弟与各处函牍,亦颇觉烦渎忙乱,以后调度文书以少为好。昔胡文忠亦失之太多,多则未有不纷乱者。殄灭等字,不可轻用也。行次归德府

627.致沅弟正月十二日

因轻视捻军,以致日久无功。

沅弟左右:

今日至蒙城之太阳集,接弟两信并抄与春霆来往信,具悉一切。余与少荃皆坐视贼太轻,以致日久无功,弟则视贼尤轻。庄子云,两军相对哀者胜矣。咸丰三年以前,粤匪为哀者;咸丰十年以后,官军为哀者。今捻匪屡胜,而其谨畏如故;官军屡败,而其骄蹇如故。是哀者尚在捻也,可虑孰甚。

628.谕纪泽正月十七日

定于十九日接印。沅叔劾官文,此间皆不以为然。

字谕纪泽儿:

正月初四日专人送信并书箱之式回家。旋于初六日自周家口起行,至十五日抵徐州府。一路平安,惟初十日阻雪一天,余均按程行走。定于十九日接印。官场自李少泉宫保而下,至大小文武各员,皆愿我久于斯任,不再疏辞;江南士民闻亦望之如岁。自问素无德政,不知何以众心归向若此?

沅叔劾官相之事,此间平日相知者如少泉、雨生、眉生皆不以为然,其疏者亦复同辞。闻京师物论亦深责沅叔而共恕官相,八旗颇有恨者雨生云然。尔当时何以全不谏阻?顷见邸抄,官相处分当不甚重,而沅叔构怨颇多,将来仕途易逢荆棘矣。

曾文煜尚未到营,而尔交彼带来之信却已先到。近两旬未接尔信,殊深悬系。嗣后除专勇到□(原文此处为方框)接信外,须另写两次交李中丞排递来营。每月三信,不可再少。信中须详写几句,如长沙风气何如,吾县及吾都风俗如何,尔与何人交好,凡本家亲邻近状皆宜述及,以慰远怀。此信呈澄叔一阅。

涤生手示徐州考棚

629.致沅弟正月二十二日

从波平浪静处安身,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。

沅弟左右:

日内有战事否?留霆军剿任、赖一股,昨已附片具奏,另咨弟案。嗣后奏事,宜请人细阅熟商,不可壹意孤行是己非人为嘱。

弟克复两省,勋业断难磨灭,根基极为深固。但患不能达,不患不能立;但患不稳适,不患不峥嵘。此后总从波平浪静处安身,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。吾亦不甘为庸庸者,近来阅历万变,一味向平实处用功。非委靡也,位太高,名太重,不如是,皆危道也。630.致沅弟正月二十六日

湘淮两军、曾李两家必须联为一气。

沅弟左右:

二十五日亲兵回,接正月初十日来信,具悉一切。

顷阅邸抄,官相处分极轻。公道全泯,亦殊可惧。惟以少帅督楚,筱荃署之,又以韫斋先生抚湘,似均为安慰吾弟,不令掣肘起见。朝廷调停大臣,盖亦恐有党仇报复之事,弟不必因此而更怀郁郁也。

少荃宫保于吾兄弟之事极力扶助,虽于弟劾顺斋不甚谓然,然但虑此后做官之不利,非谓做人之有损也。弟于渠兄弟务须推诚相待,同心协力,以求有济。淮军诸将在鄂中者有信至少荃处,皆感弟相待之厚,刘克仁感之尤深。大约淮湘两军、曾李两家必须联为一气,然后贼匪可渐平,外侮不能侵。少荃及此间文武力劝余即回江宁,久于其位。余以精力日衰,屡被参劾,官兴索然,现尚未能定计。霞仙去官,屡干谕旨严诘,余不能不与之通信。兹有一函,请弟阅后封口,专人妥交。

鸣原堂文亦思多选,以竟其事。若不作官,必可副弟之望。古文目录,俟抄就再寄。顺问近好。

国藩手草

631.致沅弟二月初三日

于退休一事,反复筹思,洎无善策。

沅弟左右:

省三挫败,春霆大胜,所得似多于所失。惟窜回河南者,究未知尚有若干耳。

余接印已十余日,公牍尚可了办。惟见客太多,甚以为苦,说话稍多,舌端蹇滞如故。两奉寄谕饬回金陵,拟于初十外移驻金陵。四月十九满三个月后,再行陈请开缺。少荃屡言疏语不可太坚,徒觉痕迹太重,而未必能即退休,即使退休一二年,而他处或有兵事,仍不免诏旨促行,尤为进退两难等语,皆属切中事理。余是以反复筹思,洎无善策。申夫自京回,亦言都下公论皆以求退为非。云仙新授两淮运使,霞仙与鹤侪互相纠参,计两君皆不能无郁郁。

《船山集》尚在舟次未来,余至江宁,计已近三月矣。请弟寄书筱岑,令其迅速开刷,不必等余信修改也。

632.致澄弟二月初五日

回金陵三个月后再行专疏奏请开缺。

澄弟左右:

正月初六日起行,十五日抵徐州,十九接印。近又两奉寄谕,令回金陵。文武官绅,人人劝速赴江宁。申夫自京归,备述都中舆论亦皆以回任为善,辞官为非。兹拟于二月移驻金陵,满三个月后,再行专疏奏请开缺。连上两疏,情辞务极恳至,不肯作恋栈无耻之徒;然亦不为悻悻小丈夫之态。允淮〔准〕与否,事未可知。

沅弟近日迭奉谕旨,谴责严切,令人难堪。固由劾官、胡二人激动众怒,亦因军务毫无起色,授人以口实;而沅所作奏章,有难免于讪笑者。计沅近日郁抑之怀,如坐针毡之上。

霞仙系告病引退之员,忽奉严旨革职。云仙并无降调之案,忽以两淮运使降补。二公皆不能无郁郁。大约凡作大官,处安荣之境,即时时有可危可辱之道,古人所谓富贵常蹈危机也。纪泽腊月信言宜坚辞江督,余亦思之烂熟。平世辞荣避位,即为安身良策;乱世仅辞荣避位,尚非良策也。

633.谕纪泽二月十三日

富圫修屋花钱太多。望将一年开支报来核定。沅叔屡奉寄谕严加诘责,劾官文一事中外多不谓然。

字谕纪泽儿:

二月初九日王则智等到营,接澄叔及尔母腊月二十五日之信并甜酒、饼粑等物。十二日接尔正月二十一日之禀,十三日接澄叔正月十四日之信,具悉一切。

富圫修理旧屋,何以花钱至七千串之多?即新造一屋,亦不应费钱许多。余生平以大官之家买田起屋为可愧之事,不料我家竟尔行之。澄叔诸事皆能体我之心,独用财太奢与我意大不相合。凡居官不可有清名,若名清而实不清,尤为造物所怒。我家欠澄叔一千余金,将来余必寄还,而目下实不能遽还。

尔于经营外事颇有才而精细,何不禀商尔母暨澄叔,将家中每年用度必不可少者逐条开出,计一岁除田谷所入外,尚少若干,寄营余核定后以便按年付回。袁薇生入泮,此间拟以三百金贺之。以明余屏绝榆生,恶其人非疏其家也。余定于十六日自徐起行回金陵。近又有御史参我不肯接印,将来恐竟不能不作官。或如澄叔之言,一切遵旨而行亦好。兹将折稿付回。曾文煜到金陵住两三月,仍当令其回家。余将来不积银钱留与儿孙,惟书籍尚思添买耳。

沅叔屡奉寄谕严加诘责。劾官之事中外多不谓然。湖北绅士公呈请留官相,幸谭抄呈入奏时朝廷未经宣布。沅叔近日心绪极不佳,而捻匪久蹂鄂境不出,尤可闷也。此信呈澄叔阅,不另致。

涤生手草

634.致沅弟二月二十一日

当乱世处大位,乃人生之不幸。

沅弟左右:

澄弟之孙元五殇亡,忧系之至。家中人口不甚兴旺,而后辈读书全未寻着门路,岂吾兄弟位高名大,遂将福分占尽耶?

接吴竹庄信,捻似尚未入皖境。闻巴河、武穴焚掠一空,鄂饷日绌,军事久不得手,弟之名望必且日损,深以为虑。

吾所过之处,千里萧条,民不聊生。当乱世处大位而为军民之司命者,殆人生之不幸耳,弟信云英气为之一阻,若兄则不特气阻而已,直觉无处不疚心,无日不惧祸也。

635.谕纪泽二月二十五日

以家中人口不甚旺、后辈读书天分平常为虑。

字谕纪泽儿:

二月十六日接正月初十禀,二十一日又接二十六日信。得知是日生女,大小平安,至以为慰。儿女早迟有定,能常生女即是可生男之征,尔夫妇不必郁郁也。李宫保于甲子年生子已四十二矣。惟元五殇亡,余却深为廑系。家中人口总不甚旺,而后辈读书天分平常,又无良师善讲者教之,亦以为虑。

科一作文数次,脉理全不明白,字句亦欠清顺。欲令其归应秋闱,则恐文理纰缪,为监临以下各官所笑;欲不令其下场,又恐阻其少年进取之志。拟带至金陵,于三月初八、四月初八学乡场之例,令其于九日内各作三场十四艺,果能完卷无笑话,五月再遣归应秋试。科一生长富贵,但闻谀颂之言,不闻督责鄙笑之语,故文理浅陋而不自知。又处境太顺,无困横激发之时,本难期其长进。惟其眉宇大有清气,志趣亦不庸鄙,将来或终有成就。余二十岁在衡阳从汪师读书,二十一岁在家中教澄、温二弟,其时之文与科一目下之文相似,亦系脉不清而调不圆。厥后癸巳、甲午间,余年二十三四聪明始小开,至留馆以后年三十一二岁聪明始大开。科一或禀父体,似余之聪明晚开亦未可知。拟访一良师朝夕与之讲《四书》、经书、八股,不知果能聘请否?若能聘得,则科一与叶亭及今为之未迟也。

余以十六日自徐州起行,二十二日至清江,二十三日过水闸,到金陵后仍住姚宅行台。此间绅民望余回任甚为真切,御史阿凌阿至列之弹章,谓余不肯回任为骄妄,只好姑且做去,祸祸〔福〕听之而已。澄叔正月十三、二十八之信已到,暂未作复,此信送澄叔一阅。

涤生手示宝应舟中

徐寿衡之长子次子皆殇,其妻(扶正者)并其女亦丧,附及。

636.致沅弟二月二十九日

咬牙励志,勿因失败而苶然自馁。

沅弟左右:

十八之败,杏南表弟阵亡,营官亡者亦多,计亲族邻里中或及于难,弟日内心绪之忧恼万难自解。然事已如此,只好硬心很肠,付之不问而壹意料理军务。补救一分,即算一分。弟已立大功于前,即使屡挫,识者犹当恕之。比之兄在岳州、靖港败后栖身高峰寺,胡文忠在奓山败后舟居六溪口气象,犹当略胜。高峰寺、六溪口尚可再振,而弟今不求再振乎?

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、圣眷之隆替、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。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,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,另起炉灶,重开世界,安知此两番之大败,非天之磨炼英雄,使弟大有长进乎?谚云吃一堑长一智,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。务须咬牙励志,蓄其气而长其智,切不可苶然自馁也。637.致沅弟三月初二日

当此百端拂逆之时,只有逆来顺受而已。

沅弟左右:

接李少帅信,知春霆因弟复奏之片言省三系与任逆接仗、霆军系与赖逆交锋,大为不平,自奏伤疾举发,请开缺调理。又以书告少帅,谓弟自占地步。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,又添此至交龃龉之事,想心绪益觉难堪。然事已如此,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,仍不外悔字诀、硬字诀而已。

朱子尝言:悔字如春,万物蕴蓄初发;吉字如夏,万物茂盛已极;吝字如秋,万物始落;凶字如冬,万物枯凋。又尝以元字配春,亨字配夏,利字配秋,贞字配冬。兄意贞字即硬字诀也。弟当此艰危之际,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,以悔字启春生之机,庶几可挽回一二乎?

闻左帅近日亦极谦慎,在汉口气象何如?弟曾闻其略否?申夫阅历极深。若遇危难之际,与之深谈,渠尚能于恶风骇浪之中默识把舵之道,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。

638.致澄弟三月初七日

告沅甫治军甚不得手。

澄弟左右:

沅弟治军甚不得手。二月十八之败,杏南、葆吾而外,营官殉难者五人,哨勇死者更多;而春霆又与沅弟龃龉。运气一坏,万弩齐发,沅弟急欲引退。余意此时名望大损,断无遽退之理,必须忍辱负重,咬牙做去。待军务稍转,人言稍息,再谋奉身而退。作函劝沅,不知弟肯听否?

处兹乱世,凡高位、大名、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。余已于三月六日入金陵城,寸心惕惕,恒惧罹于大戾。弟来信劝我总宜遵旨办理,万不可自出主意。余必依弟策而行,尽可放心。祸咎之来,本难逆料,然惟不贪财、不取巧、不沽名、不骄盈四者,究可弥缝一二。

639.致沅弟三月十二日

述平生四次受人讥笑之事以勉慰沅甫。

沅弟左右:

春霆之郁抑不平,大约屡奉谕旨严责,虽上元之捷,亦无奖许之辞,用是怏怏者十之四;弟奏与渠奏报不符,用是怏怏者十之二;而少荃奏省三败挫,由于霆军爽约,其不服者亦十之二焉。余日内诸事忙冗,尚未作信劝驾。向来于诸将有挟而骄者,从不肯十分低首恳求,亦硬字诀之一端。

余到金陵已六日,应酬纷繁,尚能勉强支持,惟畏祸之心刻刻不忘。弟信以咸丰三年六月为余穷困之时。余生平吃数大堑,而癸丑六月不与焉。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,学台悬牌,责其文理之浅。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,画一图甚陋,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。第三甲寅年岳州、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,为通省官绅所鄙夷。第四乙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,又参抚、臬;丙辰被困南昌,官绅人人目笑存之。吃此四堑,无地自容。故近虽忝窃大名,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,不敢自以为是。俯畏人言,仰畏天命,皆从磨炼后得来。

弟今所吃之堑,与余甲寅岳州、靖港败后相等,虽难处各有不同,被人指摘称快则一也。弟力守悔字硬字两诀,以求挽回。弟自任鄂抚,不名一钱,整顿吏治,外间知者者〔此字衍〕甚多,并非全无公道。从此反求诸己,切实做去,安知大堑之后无大伸之日耶?

640.谕纪泽三月十八日

告纪鸿病状。

字谕纪泽儿:

三月初十日罗登高来,接尔二月初六之信。十五日接二月十九日禀,具悉一切。余以初六日至金陵,初八日专差送信与澄叔,此外常有信与沅叔,不知尔常得知其详否?

鸿儿自今年以来长有小病,自二月二十六七以后常服清润之药。三月初八九作三文一诗,十一二日作经文五道,盖欲三四月试考二次,令五月回家乡试也。十四日作策三道,是夜即病。初意料其用心太过,体弱生疾。十五日服熟地等滋阴之剂,是日竟日未起。十六日改服参、蓍、术、附等补阳之剂,不料壮热大作,舌有芒刺,竟先伏有外感疫症在内。十七日改服犀角、生地等清凉之剂,亦未大效。现在遍身发红,疹子热尚未退。鸿儿之意因数日吃药太杂,自请停药一日。余向来坚持不药之说,近亦不敢力主,择众论之善者而从之。鸿儿病不甚重,惟体气弱,又适在考试用心太过之后,殊为焦虑。

尔母信来,欲带眷口仍来金陵。余本欲留尔母子在富圫立家作业,不令再来官署。今因鸿儿抱病,又思接全家来署,免得两地挂心。或早接或迟接,或令鸿儿病痊速归,旬日内再有确信。

余身体平安,但以见客太多为苦。鄂省军事日坏。杏南殇难,春霆又两次奏请开缺,沅叔所处极艰,吾实无以照之。甲五侄处,余近日作信慰之。尔六叔母所须绫、书、温印等物,亦于下次专人寄回。此信呈澄叔一阅,不另书。

涤生手示

641.谕纪泽三月二十二日

告纪鸿出痘及述诗文趣味。

字谕纪泽儿:

十八日寄去一信,言纪鸿病状。十九日请一医来诊。鸿儿乃天花痘喜也。余深用忧骇,以痘太密厚,年太长大,而所服十五六七八九等日之药,无一不误。阖署惶恐失措,幸托痘神佑助,此三日内转危为安。兹将日记由鄂转寄家中,稍为一慰。再过三日灌浆,续行寄信回湘也。

尔与澄叔二月二十八日之信顷已接到。尔七律十五首圆适深稳,步趋义山,而劲气倔强处颇似山谷。尔于情韵、趣味二者皆由天分中得之。凡诗文趣味约有二种:一曰诙诡之趣,一曰闲适之趣。诙诡之趣,惟庄、柳之文,苏、黄之诗。韩公诗文,皆极诙诡。此外实不多见。闲适之趣,文惟柳子厚游记近之,诗则韦、孟、白傅均极闲适。而余所好者,尤在陶之五古、杜之五律、陆之七绝,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,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。尔胸怀颇雅淡,试将此三人之诗研究一番,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。

余近日平安,告尔母及澄叔知之。

涤生手示

642.谕纪泽三月二十八日

不宜妄生意气,望变柔为刚,化刻为厚。

字谕纪泽儿:

接尔三月十一日省城发禀,具悉一切。鸿儿出痘,余两次详信告知家中。此六日尤为平顺,兹钞六日日记寄沅叔转寄湘乡,俾全家放心。

余忧患之余,每闻危险之事,寸心如沸汤浇灼。鸿儿病痊后,又以鄂省贼久踞臼口、天门,春霆病势甚重,焦虑之至。尔信中述左帅密劾次青,又与鸿儿信言闽中谣歌之事,恐均不确。余闻少泉言及闽绅公禀留左帅,幼丹实不与闻。特因官阶最大,列渠首衔。左帅奏请幼丹督办轮船厂务,幼已坚辞,见诸廷寄矣。余于左、沈二公之以怨报德,此中诚不能无芥蒂,然老年笃畏天命,力求克去褊心忮心。尔辈少年,尤不宜妄生意气,于二公但不通闻问而已,此外着不得丝毫意见。切记切记。

尔禀气太清。清则易柔,惟志趣高坚,则可变柔为刚;清则易刻,惟襟怀闲远,则可化刻为厚。余字汝曰劼刚,恐其稍涉柔弱也。教汝读书须具大量,看陆诗以导闲适之抱,恐其稍涉刻薄也。尔天性淡于荣利,再从此二事用功,则终身受用不尽矣。

鸿儿全数复元。端午后当遣之回湘。此信呈澄叔一阅,不另具。

涤生手示

643.谕纪泽四月十二日

纪鸿痘症极为平顺,或两月或三月再回湘。

字谕纪泽儿:

四月八日接尔三月十九省城发禀,具悉一切。

云仙以并未降调之巡抚无故降三级而补运使,自难免于牢骚。精采既好,尚不至大损天和,即是好事。霞仙三月二十二日自汉口南归,计日内已到家矣。依永诗字俱佳,计八股亦必不恶,大慰大慰。

鸿儿痘症已满二十八日,大致极为平顺,身上痂已落尽,头面尚有小半未落,体气虚弱,尚未下床。论者多谓须静养百日乃可出门。余察看情形,或令满两个月回湘,或满三个月再回,总以全数复元为度。其乡试入场与否,亦须视身体之耐劳与否,六月杪再行定局。

正月寄回之书箱样子,现在金陵试做数十号,家中无庸再做。余详此旬日记中,已嘱沅叔转寄湘乡矣。此信并呈澄叔一阅。

涤生手示

644.致沅弟四月十二日

惦念沅甫病情。

沅弟左右:

弟手痛极苦,字迹亦露艰难之状,殊深忧系。若专由于风湿,自非药物不能为力;若肝家积郁血不养筋所致,则心病还须自心医,非药力所能达,非他人所能谋也。

春霆果系真病。余前日误信人言,谓渠尚在襄城演戏燕乐,是以初七调娄云庆疏内未将霆大加褒赞,于宋国永且有贬辞。发折后接霆信,颇用悔之,幸疏中亦未说坏春霆耳。

645.致沅弟四月二十日

眼蒙较昔年更剧,做事全无兴趣。

沅弟左右:

春霆已赏参四两。娄峻山奉旨来南,不久当可到金陵,见一二次,即可坐轮船赴鄂接统霆军。芳圃遣其侄来,言病已痊愈,可出治军,并云南云于四月初旬起程,前来金陵。余令二人共招万人,已咨达弟处矣。

余回任后,诸事尚不甚棘手。惟久旱不雨,二麦已伤,稻亦不能下种,深用焦灼。湖北前亦苦旱,近得雨否?

弟之处否,无须谢恩。凡部议重而特旨改轻者,则照例谢恩;依议者则不谢,旧式然也。

余身体如常,惟眼蒙较昔年更剧,作事全无兴致。老境颓唐,分所应尔,理所当然,无足怪者。弟之手疼,尚未及遽成痼疾之年,只要弟心宽和,肝郁稍纾,即可日就康复。古语云“心病还须自心医”,千万千万。

646.致沅弟五月初一日

留娄峻山在苏皖,或令娄、宋各招一支兵。

沅弟左右:

炮位自协解直东晋豫后,现存六百尊,而可用者实已无几,顷饬伊卿带胡将等自往拣择三百尊,大约明后日可开船西上。民间修筑圩寨,不难在炮械,而难在修寨之费与守寨为主之人,虽有告示,非年余不能办出头绪。

春霆之病,恐无生理,顷各分统谭胜达、唐仁廉等公禀不愿归娄统而愿归宋统,由春霆转咨到此。既已不愿归附娄镇,若勉强令娄驰入霆军,恐生他变,自应留娄在苏皖另谋位置。惟宋公仁柔琐碎,断非能统此万五千人者。余意竟将霆军全行遣撤,另为招集;或令娄招五千,宋招五千,各打一路,不知弟意云何?此军素无条理,即使春霆幸而病痊,亦难保其无事。亢旱千里,金陵虽得雨,尚难插秧,弟又手疼异常,焦灼之至。

647.致澄弟五月初五日

愿家中丁口繁盛,以耕读为本。

澄弟左右:

吾乡雨水沾足,甲五、科三、科九三侄妇皆有梦熊之祥,至为欢慰。吾自五十以后百无所求,惟望星冈公之后丁口繁盛,此念刻刻不忘。吾德不及祖父远甚,惟此心则与祖父无殊。弟与沅弟望后辈添丁之念,又与阿兄无殊。或者天从人愿,鉴我三兄弟之诚心,从此丁口日盛,亦未可知。且即此一念,足见我兄弟之同心,无论那房添丁,皆有至乐。和气致祥,自有可卜昌盛之理。

沅弟自去冬以来忧郁无极。家眷拟不再接来署。吾精力日衰,断不能久作此官,内人率儿妇辈久居乡间,将一切规模立定,以耕读二字为本,乃是长久之计。

648.致欧阳夫人五月初五日午刻

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。

欧阳夫人左右:

自余回金陵后,诸事顺遂。惟天气亢旱,虽四月二十四、五月初三日两次甘雨,稻田尚不能栽插,深以为虑。科一出痘,非常危险,幸祖宗神灵庇佑,现已全愈发体,变一结实模样。十五日满两个月后,即当遣之回家,计六月中旬可以抵湘。如体气日旺,七月中旬赴省乡试可也。

余精力日衰,总难多见人客。算命者常言十一月交癸运,即不吉利,余亦不愿久居此官,不欲再接家眷东来。夫人率儿妇辈在家,须事事立个一定章程。居官不过偶然之事,居家乃是长久之计,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,虽一旦罢官,尚不失为兴旺气象;若贪图衙门之热闹,不立家乡之基业,则罢官之后,便觉气象萧索。凡有盛必有衰,不可不预为之计。望夫人教训儿孙妇女,常常作家中无官之想,时时有谦恭省俭之意,则福泽悠久,余心大慰矣。余身体安好如常,惟眼蒙日甚,说话多则舌头蹇涩,左牙疼甚,而不甚动摇,不至遽脱,堪以告慰。顺问近好。

649.致沅弟五月十二日

大局日坏,与其在任,不如引退。

沅弟左右:

接两函,知贼实已出境,为之少慰。亢旱不雨,鄂苏所同。禾稻不能栽插,饥民立变流寇,亦鄂苏所同也。惟盐河无水,盐不能出场入江;运河无水,贼可以渡运窜东。此则苏患较大于鄂。岂吾兄弟德薄位高,上干天和,累及斯民,而李氏兄弟亦适罹此难耶?中夜内省,忧惶无措。

湖北饷绌若此,朱芳浦之军自可缓招。昨已用公牍咨复,由弟与筱荃会咨韫帅檄停矣,拟再由兄咨韫公停之。兹将韫与芳浦二件附此信交轮舟带鄂,请弟速寄湖南。弟二十二、五日两函亦于日内始到。春霆既无治军之望,其军宜全行遣撤。前已函商弟处,今日又函商少泉矣。六月告病,七月开缺,弟意既定,余亦不便阻止。盖一则大局日坏,气机不如辛、壬、癸、甲等年之顺,与其在任而日日如坐针毡,不如引退而寸心少受煎逼。一则鄂署内风水欠利。余自初闻弟授鄂抚之信,即已虑之,离开亦未始非福。惟余辞江督、筠仙辞淮运司均不能如愿,恐弟事亦难必允准。

至于官相入觐,第一日未蒙召见,圣眷亦殊平平。弟谓其受恩弥重,系阅历太少之故。大抵中外人心,皆以弟之弹章多系实情,而圣意必留此公,为旗人稍存体面,亦中外人所共亮也。余详日记。顺问近好。

国藩手草

650.谕纪泽五月十七日

此间久不下雨,恐运河无水,捻军东去。

字谕纪泽儿:

初八日接尔四月十六日禀,十二日潘文质到,接尔三月二十六日禀,具悉一切。

此间事颇平顺。惟久不下雨,人心皇皇,步祷已逾二旬,仅二十四日得雨较大在吾乡约称三泼水 ,其余初三、九及今十七日雨均甚小不成泼 。稻秧不能栽插,尤恐运河无水,捻匪东窜。惟闻苏、松、徽、宁已得透雨,江西、浙江均有丰稔之象。湖北前虽苦旱,顷初九日亦得大雨。最旱者惟淮、扬、江、镇、安、庐、凤七府,尚不甚宽耳。

叶亭已于十六日北上乡试。纪鸿定于五月底南归。先至家中小住,再赴长沙乡试。尔前寄呈之诗,候批出交鸿儿带去。丽参、鹿胶等物,亦候届时带归。顷沅叔寄到澄叔五月初二日信,知湘乡哥老会聚众滋事,元七腹泻体瘦,殊切廑系。余近心虽焦急,而身体无恙,鸿儿尤壮健可慰。余不一一。

涤生手示

651.致沅弟五月二十一日

须于奏疏中加意检点,不求获福,但求免祸。

沅弟左右:

湘乡土匪业已扫灭,为之一慰。余日来有焦虑者四事:大者则恐枯旱终不下雨,又恐捻匪窜至运河以东;小者则恐湘乡之会匪与阜宁之海匪养成气候。今幸两处之匪皆已扫除,金陵已得大雨,不至竟成旱灾,三事可放心矣。惟捻匪由东平境内窜过运河,大局弥坏,凶焰弥炽,江苏之东北四府处处可虑。

顷见邸抄,御史佛尔国春参弟之案,尚有劾官相、肃党不实照例反坐之说,虽经谕旨平反调停,而痕迹殊重。弟见之心更懊恼,又增几分退志。余观军务日形吃紧,朝廷必不允弟告病之请,而弟之中怀郁郁,勉强久留,恐致生病,兄亦踌躇不能代决。弟之主意定后,如决志告病,望派专弁搭轮船前来,将折稿送兄斟酌商定再发。盖世局日变,物论日淆,吾兄弟高爵显官,为天下第一指目之家,总须于奏疏中加意检点,不求获福,但求免祸。云仙得借词规避之批,盖乃遵前旨进京候简等语,本不稳妥也。弟此时无论如何恼怫,如何穷窘,总以保养身体为第一着。

折稿送来,余润色必妥叶耳。余详日记中。纪鸿当于旬日偕刘国斌南旋。顺问近好。

国藩手草

652.致澄弟六月初六日

诸事棘手,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。须解散哥老会。

澄弟左右:

闻弟与内人白发颇多,吾发白者尚少,不及十分之一。惟齿落较多,精神亦尚能支持下去。诸事棘手,焦灼之际,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,昂然甘寝,万事不视,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。乃焦灼愈甚,公事愈烦,而长夜快乐之期查〔杳〕无音信。且又晋阶端揆,责任愈重,指摘愈多。人以极品为荣,吾今实以为苦恼之境。然时势所处,万不能置事身外,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而已。

哥老会匪,吾意总以解散为是。顷已刊刻告示,于沿江到处张贴,并专人至湖南发贴。兹寄一张与弟阅看。人多言湖南恐非乐土,必有劫数。湖南大乱,则星冈公之子孙自须全数避乱远出。若目前未乱,则吾一家不应轻去其乡也。

南岳碑文,得闲即作。吾所欠文债甚多,不知何日可偿也。此间雨已透足,夏至插禾尚不为迟,但求此后晴霁耳。653.谕纪泽纪鸿七月二十二夜

纪鸿若身体可支持,当进场应试。

字谕纪泽、纪鸿儿:

高名扬来,接六月二十六日两禀,知鸿儿平安到家。顷又接鸿儿七月八日禀,知后来省寓居黄宅矣。余六月十六之信引温叔因病不能终场,陶少云因病不能终卷,嘱尔到家不必再出赴省。今既到省城,如身体尚可支持,自当进场应试。余不执成见也。《六经》及分类字锦此时无便可寄,亦非科场急需之书,将来觅便将局刻各书寄几分与诸侄可耳。泽儿中秋后前来金陵,即携纪渠同来,令其开豁眼界,长育德性。余不乐久居此官,尔不宜挈眷来也。袁漱六所送北宋本不论是淳化本景佑本

 《前汉书》,尔可带来。余昔年阅过之《通鉴》,亦须带来。段《说文》《读书杂志》《经义述闻》均带来。今年奇热,余度夏甚苦,然看书未甚间断。家中造楼藏书,本系应办之事,然木料非常之难,果能办否?此谕。

涤生手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