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光二十三年书信

003.致冯卓怀陈源兖[1]十月[2]

告自川到陕和自陕抵京时间,嘱陈源兖惩忿。

树堂、岱云两仁弟大人阁下:

在四川榜后发信,想收到。嗣于九月二十一日在川省起行,天气晴和,体亦爽快,间作打油腔几句,十月十六抵陕西省城。

见周贵,云八月初十在陈宅搬出,二十四出京,刻下饥寒交迫,国藩颇悯之。因得知老岱病后发胖,而岱夫人气痛颇不轻,窃谓忠臣孝子,自有鬼神呵护。岱夫人忠臣而侠烈者也,自当勿药有喜。前面与岱云谈时,曾称尊嫂为陈氏功臣。近闻又夺还铁券一次,吾不信也。果尔,则国藩临别曾嘱老岱惩忿,又忘之耶?自彼此病后,不啻一家骨肉,故敢道及,亮不见罪。

国藩订二十一在陕西起行,十一月十七八可到京。例不在自家下轿。子舟邀同住镇江会馆。若不然,则国藩在老岱宅住一宿耳。

临时再有信回,先此奉达。即请近安。

[1]

 冯卓怀,字树堂,湖南长沙人。曾为曾纪泽塾师,咸丰间官四川万县知县,后入曾国藩幕。陈源兖(?—1853),字岱云,湖南茶陵人,道光进士,授编修,旋任江西吉安知府、安徽池州知府。咸丰三年,太平军攻克庐州,自缢。

[2]

 本篇原无时间,编在道光二十七年信中。据内容并参考其日记,可以肯定作于二十三年十月十七至二十日之间。004.复贺长龄[1]

谢其奖饰并陈存诚之思。

国藩顿首顿首耦庚前辈大人阁下:

二月接奉手示,兼辱雅贶,感谢感谢!过蒙矜宠,奖饰溢量。国藩本以无本之学,寻声逐响,自从镜海先生游,稍乃粗识指归,坐眢见明,亦耿耿耳。乃甫涉向道之藩,遽钓过情之誉,是再辱也。

盖尝抉剔平生之病源,养痈藏瘤,百孔杂出,而其要在不诚而已矣。窃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息,国之所以立,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、可久,皆诚为之也。故曰:“诚者,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。”今之学者,言考据则持为骋辩之柄,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,言之者不怍,信之者贵耳,转相欺谩,不以为耻。至于仕途积习,益尚虚文,奸弊所在,蹈之而不怪,知之而不言,彼此涂饰,聊以自保,泄泄成风,阿同骇异。故每私发狂议,谓今日而言治术,则莫若综核名实;今日而言学术,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。物穷则变,救浮华者莫如质。积玩之后,振之以猛,意在斯乎?方今时事孔棘,追究厉阶之生,何尝不归咎于发难者。彼岂实见天下之大计,当痛惩而廓清之哉!岂预知今日之变,实能自我收之哉?不过以语言欺人,思先登要路耳。国藩以兹内省早岁所为,涉览书册,讲求众艺者,何一非欺人之事?所为高谈今古,嘐嘐自许者,何一非欺人之言?中夜以思,汗下如霤。顷观先生所为楹帖“道在存诚”云云,旨哉其

 然君子之言乎?果存诚而不自欺,则圣学王道又有他哉?镜海先生庶几不欺者也。倭艮峰前辈见过自讼,言动无妄,吴竹如比部天质木讷,贞足干事。同乡则黎月桥前辈至性肫肫,陈岱云行己知耻,冯树堂有志力学,皆勉于笃实者也。

国藩虽愚柔,既闻明训,敢不请事。若夫读书之道,博学详说,经世之才,遍采广询,自度智慧精神,终恐有所不逮。惟当谨守绳墨,不敢以浮夸导子弟,不敢以暴弃殆父母之遗体。其有所进,幸也;无所进,终吾身而已矣。辱承扶掖之盛心,恐不察其浅鄙而期许过实,故谨布一二,以为请益之地,亦附于《皇华》三拜之义云。书不宣尽,伏维垂鉴。国藩顿首顿首!

[1]

 贺长龄(1785—1848),字耦耕,一作耦庚,号西崖、雪霁、耐庵,湖南善化人,嘉庆进士。道光元年任南昌知府,后历任江苏按察使、江宁布政使、贵州巡抚,道光二十五年擢云贵总督兼云南巡抚。曾主持编纂《皇朝经世文编》。005.致刘蓉[1]

论文与道,评先贤得失,提出文以载道,文道并重的主张。

去岁辱惠书,所以讲明学术者,甚正且详,而于仆多宽假之词,意欲诱而进之,且使具述为学大指,良厚良厚!盖仆早不自立,自庚子以来,稍事学问,涉猎于前明、本朝诸大儒之书,而不克辨其得失。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,就而审之,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,其言诚有可取。于是取司马迁、班固、杜甫、韩愈、欧阳修、曾巩、王安石及方苞之作,悉心而读之,其他六代之能诗者,及李白、苏轼、黄庭坚之徒,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,然后知古之知道者,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。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,乌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?古圣观天地之文、兽迮鸟迹而作书契,于是乎有文,文与文相生而为字,字与字相续而成句,句与句相续而成篇,口所不能达者,文字能曲传之。故文字者,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。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,文王、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,于是立文字以彰之,孔子又作《十翼》、定诸经以阐显之,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,亦略尽于文字中矣。所贵乎圣人者,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,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。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,亦借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,以究其用心之所在。然则此句与句续、字与字续者,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。差若毫厘,谬以千里。词气之缓急,韵味之厚薄,属文者一不慎,则规模立变;读书者一不慎,则卤莽无知。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,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。

三古盛时,圣君贤相承继熙洽,道德之精,沦于骨髓,而问学之意,达于闾巷。是以其时虽罝兔之野人,汉阳之游女,皆含性贞娴吟咏,若伊莱〔莘〕、周召、凡伯、仲山甫之伦,其道足文工,又不待言。降及春秋,王泽衰竭,道固将废,又亦殆殊已。故孔子睹获麟,曰:“吾道穷矣!”畏匡,曰:“斯文将丧!”于是慨然发愤,修订六籍,昭百王之法戒,垂千世而不刊,心至苦,事至盛也。仲尼既没,徒人分布,转相流衍。厥后聪明魁桀之士,或有识解撰著,大抵孔氏之苗裔,其文之醇驳,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。见道尤多者,文尤醇焉,孟轲是也;次多者,醇次焉;见少者,文驳焉;尤少者,尤驳焉。自荀、扬、庄、列、屈、贾而下,次第等差,略可指数。

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?曰:深也,博也。昔者,孔子赞《易》以明天道,作《春秋》以衷人事之至当,可谓深矣。孔子之门有四科,子路知兵,冉求富国,问礼于柱史,论乐于鲁伶,九流之说,皆悉其原,可谓博矣。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,博则能究万物之情状而不穷于用。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,其深有差焉,其博有差焉。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,孟氏而下,惟周子之《通书》、张子之《正蒙》,醇厚正大,邈焉寡俦。许、郑亦能深博,而训诂之文,或失则碎。程、朱亦且深博,而指示之语,或失则隘。其他若杜佑、郑樵、马贵与、王应麟之徒,能博而不能深,则文流于蔓矣;游、杨、金、许、薛、胡之俦,能深而不能博,则文伤于易矣。由是有汉学、宋学之分,龂龂相角,非一朝矣。仆窃不自揆,谬欲兼取二者之长,见道既深且博,而为文复臻于无累,区区之心,不胜奢愿,譬若以蚊而负山,盲人而行万里也,亦可哂已。盖上者仰企于《通书》、《正蒙》,其次则笃耆〔嗜〕司马迁、韩愈之书,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。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,辄谓迁之书,愤懑不平;愈之书,傲兀自喜。而足下或不深察,亦偶同于世人之说,是犹睹《盘》、《诰》之聱牙而谓《尚书》不可读;观郑、卫之淫乱,而谓全《诗》可删,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?

孟子曰:“君子所性,虽大行不加焉,虽穷居不损焉。”仆则谓君子所性,虽破万卷不加焉,虽一字不识无损焉。离书籍而言道,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,尧舜孔孟非有余,愚夫愚妇非不足,初不关乎文字也。即书籍而言道,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,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,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,然舍血气则性理亦胡以附丽乎?今世雕虫小夫,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,而稍知道者,又谓读圣贤书,当明其道,不当究其文字,是犹论观人者,当观其心所载之理,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,不亦诬乎?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,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。

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,而以“虚车”讥俗儒。夫“虚车”诚不可,无车又可以行远乎?孔、孟没而道至今存者,赖有此行远之车也。吾辈今日苟有所见,而欲为行远之计,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?故凡仆之鄙愿,苟于道有所见,不特见之,必实体行之,不特身行之,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。虽曰不逮,志则如斯。其于百家之著述,皆就其文字以校其见道之多寡,剖其铢两而殿最焉。于汉、宋二家构讼之端,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;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,尤不敢雷同而苟随。极知狂谬,为有道君子所深屏,然默而不宣,其文过弥甚。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,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,幸甚幸甚!

[1]

 刘蓉(?—1873),字孟容,号霞轩,湖南湘乡人。咸丰初佐罗泽南治团练,咸丰四年从曾国藩戎幕,次年领罗泽南湘左营,咸丰十一年擢知府,寻任四川布政使、陕西巡抚,后免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