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光二十四年书信

006.致王拯[1]正月二十八日[2]

因其责陈源兖之怠慢,以君子自处、待人之道开释。

少鹤仁兄足下:

顷奉让书,辞甚劲拔,称物细而取类大。世有凡鄙之事,无谓之节文,自王公大人以至庸夫仆竖,皆谓无足措意,而有道君子乃不得不动色相争者,此类是也。盖君子之自处,常严重而不可干。其待人也,以敬其身者敬之;道胜己者,抑志事之。仆虽蠢顽,亦颇识轻重之分。

间者,陈君之妻之丧,而仆浼足下为之市棺。此何等事,岂惟不足以辱贤者,即仆不肖,岂以此市德也,特以死丧之故,将不择人而求之。适会其时,有以足下为张某营后事告者,又有称其助吕某之父丧者。而仆于足下又辱有杯酒眄睐之欢,乃遂仓黄造请,惟足下亦以为不择人而拯之,而诺之,而既之。当是时,足下不过履“匍匐救之”之义,而谢不谢固不论也。及其往吊之日,亦不过率世俗酬酢之恒,非必因售德而往也。而事有适乖者,门者既不以刺通,陈君又夙未识面,仆又未及上其手而指示之,遂无片语致谢,仆失之疏,陈君坐不知耳,何足道哉!何足道哉!陈君方为仆言:王某今世所谓读书行古义者也,以我故而躬贱役,吾其安焉?出丧后,当叩关三拜,虚文不足称谢,惟感激永永,祝其寿考而已。而足下遽责其慢人,非狂易丧心,则孰敢慢德我者乎?《诗》曰“既其女迁”,夫使陈君而敢于慢足下,则既亦将及仆矣。仆何所利而阿之耶?且缓急之求,无贵贱贤否皆有之者也;求人而甘言谢之,夫人而能也;德于人而责报,亦夫人而能也。至知道者有进焉:其受人赐,中心藏之,不以口舌云报也;其忠于谋人,过辄忘之。彼德我,吾安焉;彼不德我,吾安焉。徐以观其他,他行合义,友之如故;他行不义,而后绝之,终不相督责也。所谓道济万物而不自居,施及后世而不矜不伐,皆自于此。

窃见足下抗志独往,蹈道无穷,遂敢以浅见相质证,非敢反唇相稽,自囿于众人,而以深文难贤豪之士也。抑又闻君子有高世独立之志,而不予人以易窥,有藐万乘却三军之气,而未尝轻于一发。仆观足下亦庶几者,而今日乃一发之,而兹事者似不足以撼足下之气而动之,则意其别有所因也。市有虎,曾参杀人,迫之信也。吾乌知足下不有迫之信者,而假此而一发之也?道之未光,忠信之未孚,而欲人之坦坦以相谅,盖其难矣。虽然,来日正长,相知方始,将有不辨而大白者,吾何必戚戚乎!

至于陈君之感慕,彼相见能自陈之,更不足论。惟足下益自重,充类以为万夫之望,而仆亦且思所以见绝于有道,必有在兹事之外者。省之勉之,冀不终弃而已。

[1]

 王拯,原名锡振,字定甫,号少鹤,广西马平人,道光二十一年进士,授户部主事,官至通政副使。

[2]

 原未标日期,参考曾氏日记确定。007.致李星沅[1]二月

告近况,并推荐罗载庆。

吾乡名臣遭遇之隆,勋伐之懋,自湘潭陈公、安化陶公外,盖不多觏。老前辈闳达精能,今之所希,既已与二公鼎焉并峙,由是而壹志上臻范、韩之业,岂异人任。鄙人碌碌,足以仰流观化而已;而爱慕之诚,乃不觉宣之乎言词也。

侍今岁以来,弥嗟荒落,酬酢之琐,逐日以加,饱食安居,守官兹忝。梅生来京,举国目为祥麟威凤,因场前有事修息,亦未敢数数诣谈。闱中之文,今尚未见,然颔底摘髭,固无烦于再举也。

汤杜之难,今尚如故,侍与海翁之隙,非因解纷而起,别有鄙细不足渎听,哑然一笑而已。

有罗载庆者,敝同年仓君景恬之姊婿,于侍有一日之雅,备员麾下,尚恳赐之钧陶,加以策遣。幸甚幸甚!书不宣尽,伏惟垂鉴,顺请台安。

[1]

 李星沅(1797—1851),字石梧,湖南湘阴人,道光进士。历任汉中知府,陕西按察使,江苏按察使,道光二十二年擢陕西巡抚,道光二十六年升云贵总督。太平军起,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,卒于军。008.致刘传莹[1]六月[2]

具陈别后买书、读书情况及京中故友同乡近况,劝其读书时存体验不真之虑。

椒云仁弟左右:

台从出都后,凡得三书:北河一书,三月十二抵我;襄河舟中一书,五月二十六乃达;顷又接得五月二十三一书,则抵家后所发也。途中见惠三书,其第二书中沉矣。自别以来,仪范意度,靡日不思,而玉体孱弱,尤所深虑。得抵家一书,梦魂大慰。从此上承亲欢,下和兄弟,内以养身蓄德,外以立教明伦,则庄敬日强,尊体可决然去危就安矣。

贱躯如恒平善,癣疚春间小发,近亦间发,而大段无碍。舍弟曾在外就馆,比因堂上谕令无庸教书,遂尔回寓用功,内人及儿女辈并无恙。

今岁京中时疫大作,离其灾者十室而三。就阁下所关念者,张石舟丧一妻、一子、一女,家仅四人,而已其三,今孑然一身,与何愿船并各移居。何子贞丧一侄、一侄女。雷鹤皋丧一妇、一孙。魏条三丧二子,其身继死,其家共亡六人,仅一子存耳。此外阁下所不知者,尚不可缕举。竹如兄家幸平安,其次子携新妇已于五月到京,国藩相见亦稀,然觉其为学,不事求效,而常有月计有余之验。梅言翁相见尤少,蕙西言其近为诗文甚夥。蕙西醇士,稍得多见,邵为诗忙,戴为画苦耳。黄子寿自外归来,已得再见,入世日深,三年前食牛,似已少损。汪醇卿五月还京,渠为阁下购得扬刻《旧唐书》,闻台旆当买舟东行,尚将此书留扬,拟于舟过时交尊处。国藩告以阁下之意,属仆刷印《三史》与彼,而以《唐书》交我。醇卿闻之,即作书告其家速将《唐书》寄京,而国藩亦即办《三史》付之,待至七月,彼此即交易而退耳。

右舟代阁下抄《易图明辨》,至今未送来。临发时,言有米粟属代为变买者,亦未送来。盖向例本官出京,而托它人领米粟者,则立一券而剖之,以左券予所托之人,而以右券予胥役,役若不送,则操左券以责之。阁下不知为此耶,抑别委它友耶?观阮太傅集中《易图明辨序》,似已命其家刻印流传,当为阁下物色之。如实无刻本,则催右舟代抄寄呈。

来示所属陆选《一隅集》及国初修补之《性理大全》,亦当留心物色。国藩近所购书有《通鉴纪事本末》最为称意,宋宝祐中赵节斋与

 所刊板,故世称宝祐大字本。每板二十二行,行十九字,共四十二卷,卷为一册。每卷多者百余页,少者九十余页,幅广长与尊赐《乐书》等,去京钱五十千,较陆东渔所得者更少讹字。惟“真”、“慎”等字间缺未点,而不缺者多,岂宋版而康熙间刷印者剔去未点乎?抑翻宋版者乎?容俟考核。此外买书无几,有杜氏《左传释例》,实与其注相辅,犹为可贵。

国藩志道不笃,作辍靡常,因数年看《说文》,总无心得,因思不能记忆篆体,则不能因形以得声,因形声以究义,故三月竭一月之力,举写书,凡许氏部首之字,及独体成声之字凡非许氏五百四十建首之字而又不从它字得声者,如丰、名、北、为之类,

 二者皆记其篆法,四月之季,又将顾、江、戴、段说声之书,悉心参校,略有端绪。近因郭云仙寄到李申耆先生所刻《星图》,数载积渴,一旦得之,遂涉其藩篱,稍一窥仰,手摹一图,粘令为浑仪。李图从道界断画为南北极二图,予描其二十八宿,多遭截裂,故于北图摹至二百六十度,凡赤、黄道并尽名之,星尽具于北极图矣,而南图仅百度,其星多隐而不见者,以便观览。不过识恒星之主名,稽七曜之运行而已。至于察句股以究远近,考岁差以定闰余,曾未一问津焉。别来百有余日,毫末无所实得,有骛耳目,无益身心,内疚方寸,外愧良友。每念吾子平昔期待之情,并来书所述精进之诣,对之悚然汗下。

襄城三说所胪经子诸语,皆涵泳而约守者。窃想程朱诸贤读书,其初只不过取一二经语,切守力行,其后乃觉语语皆可践守,由是见日亲切,而德日不孤耳。来示谓近见得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句句是实话,此语却似说得太早,实实切己体察,恐信得及者尚无多语,愿阁下于深信不疑之中,时存体验不真之虑,当更增一番戒惧也。家塾示学者篇,诚实无客气,可钦可钦!

国藩往年曾集古人语为养身修德之要,附录呈览。书不得罄,容俟续布。伏惟保身如玉,为此之望。曾国藩顿。

[1] 刘传莹(1818—1848),字椒云,湖北汉阳人。道光举人,曾官国子监学正。

[2]

 此件原无年月,据文中“京中时役”、“待至七月”等语推断,当作于道光二十四年六月间。